曾成毅的社交平台有人留言，大学毕业后人们都在追逐大企业的职位，曾成毅却甘愿加入非营利组织，奔赴世界各地为有需要的人服务，是“那种傻傻、憨直，心中充满世界大同理想、热情及远见的青年”。

“当年大家开他玩笑，说他的吉他一弹起来，整个南苏丹的中国姑娘都跑到他院子里听歌了。”

“目前，我们只能说这次事情跟上次发生的事情，在时间上有点类似，都是刚起飞，飞机可能出现类似失控，飞行高度都不高。其他原因都还不知道，数据还没解读出来，很难下判断。”累计飞行六千多个小时的南方某航空公司机长说。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民航明传电报显示，民航局决定国内运输航空公司暂停波音737-8飞机商业运行，电报写道：“请各执飞波音737-8飞机的运输航空公司于2019年3月11日18时前暂停该型飞机的商业运行。”

这本是一条生机勃勃的航线。

北半球的夏季，世界各地的游客会搭乘这趟航班，前往肯尼亚，观赏草原上动物大迁徙的盛况。他们或许会在这段持续两小时的航程中，想象浩浩荡荡的角马，为了充足的水源和食物，从坦桑尼亚向肯尼亚进发。漫长的迁徙之旅中，一大批角马会死在路上，也有一大批小角马在途中诞生。

驻非洲的中资企业员工，也常借此往返于埃塞俄比亚和肯尼亚两国首都，抑或中转至非洲各国。在这些商旅密集地展开之后，许多中非合作项目得以签署、落地，公路、铁道、大桥和楼房次第建起。

常往来于这条航线的，还有那些为粮食、环境、移民等问题奔走呼号的联合国人员。接连航线两端的两座城市，是联合国在非洲的两个主要活动中心。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还是联合国非洲总部所在地。

除了这些，埃航还总是令人想到一种“乱哄哄”的生气。曾在2017年搭乘同一航班的中国游客回忆，在埃塞俄比亚的机场登机，就如同在国内坐火车，“人头涌涌地往里冲，厕所都是临时搭的”。

抛却这些瑕疵，这位游客的乘坐体验尚佳，飞行平稳，服务也可圈可点。

这条航线平稳运行多年，直至当地时间2019年3月10日8点44分，计划沿该航线飞行的飞机，在起飞6分钟后，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距离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45公里的小镇比绍夫图。

植被、河流交错密布的比绍夫图土地上，留下飞机坠落形成的痕迹，一个直径约五十米的巨坑。现场传来的视频显示，机身碎成遍地残骸。机上149名乘客和8名机组人员，无一生还，其中包括8名中国公民。

当地时间2019年3月11日，埃塞俄比亚比绍夫图镇附近，救援人员在坠机现场清理飞机残骸和搜寻遇难者遗体。（视觉中国/图）

这是埃航ET302航班的不幸遭遇。原定于当日10点25分到达的航班行程，实际抵达时间一栏将永成空缺。

北京时间3月11日下午，据央视新闻报道，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已找到，由埃航工作人员带回检测。埃航在当地时间3月11日上午发布最新的公告称：“目前事故发生原因尚未明确，我们决定采取临时安全防御措施，暂停运营所有该机型客机。”

“你的航班出事了”

事故发生后不久，中国绿发会秘书长周晋峰接到了意大利比萨国际绿色大会工作人员的电话。那一刻，身处内罗毕的他，还不知道埃航ET302航班已经失事。

工作人员虚惊一场，他们原本认为，周晋峰大概率也在失事的航班上。

2019年3月8日，周晋峰在国际绿色大会的行程全部结束，于是当晚就乘坐飞机从比萨经罗马，而后于9日早上4点多飞抵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

抵达亚的斯亚贝巴后，为了节省经费，周晋峰又订了4个小时后，即上午8点38分的ET302航班，准备飞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

连轴转了四十多个小时后，周晋峰很疲惫，他调好闹钟，计划在机场候机时休息会儿。正当他睡得昏昏沉沉时，听到了机场的紧急登机广播。此刻闹钟还未响起，他才意识到原来手机设置的还是意大利时间。为此他还在朋友圈感叹：“几乎误机。”

周晋峰是去内罗毕参加联合国环境大会的，内罗毕设有环境规划署和人类住区规划署的主要办事处，已连续四届举行联合国环境大会。

搭乘的同为ET302航班，幸运的是，周晋峰提前一天离开了埃塞俄比亚。

但周晋峰乘坐的是波音787-8型客机，不是失事的波音737 MAX8。他说，飞机很大，看起来刚运营不久，安检也正常，下飞机时穿着紫色民族服装的空乘还跟他微笑打招呼。

还有19位联合国工作人员则未能如此幸运。

根据联合国安全和安保部肯尼亚区域培训中心的报告，19名联合国工作人员在这场事故中逝去。联合国粮食计划署、难民事务高级官员办事处、国际电信同盟、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都有职员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丧生。

北京时间3月11日凌晨，联合国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失事飞机上的五十多位乘客都是准备参加这场环境大会的。联合国环境大会是世界最高层级的环境决策机构，致力于解决当今世界面临的重大环境挑战。

3月10日下午5时许，在联合国环境大会的提前会议上，会议主席要求大家起立为失事客机上的全体遇难人员默哀，包括原本要来参加环境大会的各国同事。“有一名来自中国（香港）的联合国环境署人员可能就是来参加这个会的。”周晋峰说。

当地时间2019年3月11日，肯尼亚内罗毕，在联合国非洲总部举行的第四届联合国环境大会上，工作人员为包括19名联合国工作人员在内的遇难者默哀。（视觉中国/图）

这位来自中国的联合国环境署人员，便是曾成毅。

2004年，曾成毅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工商管理系。据香港媒体报道，曾成毅大学时是国际经济学商学学生会主席，该组织的愿景为“世界和平与发展人类潜能”。

社交媒体信息显示，大学时代的曾成毅，热衷于到斯里兰卡、印度、爱沙尼亚、塞尔维亚等发展中国家参加活动。毕业后，他还曾到陕西等地参与扶贫工作。

据香港媒体报道，曾成毅的社交平台有人留言，大学毕业后人们都在追逐大企业的职位，曾却甘愿加入非营利组织，奔赴世界各地为有需要的人服务，是“那种傻傻、憨直，心中充满世界大同理想、热情及远见的青年”。

香港中文大学发文哀悼：“曾校友多年来于非牟利机构工作，造福人群，及后在非洲肯尼亚联合国办事处工作，早前回港为大学全球研究课程担任客席讲师，与学弟学妹分享对可持续发展的看法，希望将环保事业薪火相传。”

这并非过誉。曾成毅与妻子从香港一同到英国进修，之后双双加入联合国工作。但新婚不久，小两口就因工作分隔两地，曾成毅派驻意大利，妻子则派驻法国。分离的局面直到2015年才盼来“团聚”――共同前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工作，定居并诞下爱子。

有人在社交媒体上悼念曾成毅：“是您这位师兄让我依然相信世界可以变得不一样，香港人都可以不是只为赚钱，可以有着伟大梦想。”

也有人说，“Victor（曾成毅）及思明（妻子）都很可爱，流露着人类美善的一面。活过了非凡的一生”。

曾成毅和妻子把家和事业都安在非洲土地上，然而2019年3月10日这天，他和他的梦想也摔落在这里。

联合国环境署工作人员曾成毅。（资料图/图）

半年内两次出事的机型

这是短短半年内摔落的第二架同款飞机，它承载着波音“更远、更环保、更可靠”的梦想。

出事航班的飞机机型，是波音737 MAX 8。5个月前，印度尼西亚狮航遭遇坠毁的飞机，也是相同机型。那架737 MAX 8从雅加达起飞，不久后坠机，共造成189人死亡。

公开报道显示，自2017年下半年起，中国多家航空公司开始购入这种机型。

在当时媒体的报道中，这种机型是波音对737的升级，使用了更大、更有效的引擎。它还将装备一种新型小翼，在飞机本身提升10%-12%燃油效率的基础上，再提升1.5%。它为航空公司提供了更大的载客能力，并具有出色的运营成本和燃油效率。

中国某航空公司网站显示，波音737 MAX 8在飞行性能、环保表现、可靠性等方面实现了对上一代机型的全面超越，其航程也得以进一步提升——北京始发可覆盖所有国内城市以及日韩、东南亚主要航点。

事实可能也是如此。累计飞行六千多个小时的某航空公司机长张文（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主要升级了航电和发动机，对翼梢小翼也进行了一些改动。所以说，它这个飞机推力更大，更省油。第二个是气动性会更好一点，航电会再高级一点。”

一切看起来都提升了，但小小的缺憾就足够让一架飞机倾颓。狮航空难的原因，在找到黑匣子的数据后变得明晰。

印度尼西亚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NTSC）发布的初步事故调查报告显示，起飞前两天，机械师未能正确校准传感器。飞机起飞不久，由于错误的迎角（AOA）传感器数据，出现了一连串的警告。而这些警告促使自动预防失速系统（MCAS）大幅度降低了机头，最终导致机头无法抽回而坠机。

张文解释，MCAS系统是新款机型中的一个插件，“这个系统原本是在手动模式下自动开启的、防止机头过高的失速保护，但在收到错误数据的情况下，会启动自动保护功能。在未经飞行员操纵的情况下，自动让机头向下。飞行员不知如何应对这种从未遇过的情况，便造成了悲剧。”

尽管波音公司坚称手册中包含了正确的程序，但事故发生后飞行员们忿忿表示，波音公司一直未讲清楚MCAS系统与旧型客机系统存在的重大区别。波音也因此备受指责——有外媒指出，波音刻意向航空公司隐瞒这样的变化，因为这样的改变意味着航空公司会在飞行员培训中花费更大精力，这会影响众多航空公司的购买意愿。

埃塞俄比亚航空ET302客机坠毁现场，一张登机牌残片。（视觉中国/图）

上一次空难发生后，波音公司紧急向全世界使用该款机型的民航公司发布了新的技术通告，并四处走访宣讲。

张文所在的航空公司就曾收到这样的通告，他出示给南方周末记者的文件中写道，“印度尼西亚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表示狮航610航班曾遭遇错误的迎角(AOA)数据。波音公司提醒注意仅在人工飞行期间出现的AOA失效状况。”在这份文件中，波音公司为飞行员列出了应对此种状况的操作指南。

张文表示，其实飞行员可以主动切断这个系统，但飞行员没有判断出来，飞机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补充道，狮航飞行员没有判断出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波音在最初发放的该款新飞机的技术文件里，并未很强调多了一个这样的系统，所以飞行员不太清楚飞机还有这种增强系统。

张文打了个比方，“就像是打游戏，大家打游戏，以为新的boss和老的boss一样，只会出这一招，结果新的boss冷不丁出了新招，玩家就死了。于是，游戏杂志就出了一个新的攻略，教大家如何应对新的boss。”

只是，现实世界并非像游戏一样可以重来，逝去的生命和飞机一样陨落了。

人们很难不将发生于3月10日的空难和此前狮航的事故联系在一起。

国家民航局已经对此作出反应。南方周末记者得到的一份民航明传电报写道，“请各执飞波音737-8飞机的运输航空公司于2019年3月11日18时前暂停该型飞机的商业运行。”

在国资委官方的统计中，目前大陆航司共有96架波音737MAX8飞机投入运营，用户包括国航、东航、南航、海航、上航、厦航、山航、祥鹏、奥凯、九元、福州航空、昆明航空。这96架飞机何时能够重新起飞，还要等待民航局的进一步通知。

张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我们只能说这次事情跟上次发生的事情，在时间上有点类似，都是刚起飞，飞机可能出现类似失控，飞行高度都不高。其他原因都还不知道，数据还没解读出来，很难下判断。”

波音，这家美国航空巨头，显然也受到影响。3月11日，波音公司发言人表示，在埃塞俄比亚致命事故发生后，将延迟发布新型777X喷气式客机。此前，波音777X原计划于3月13日首次亮相。

“愿幸运之神眷顾他们”

遇难者中，周圆、金也淘的名字是最早被公布的。他们有着共同的身份，都是中资企业派往非洲出差的年轻人。

周圆出生于1981年，他在2004年进入中国电科，至今已在其中工作了15年时间。

中国电科新闻发言人左雷早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周圆此次是为了执行海外拓展的任务。在他的叙述里，周圆长期在一线履职，职责就是把中国电科的工作往外延伸。

金也淘比周圆年轻5岁。

在社交媒体上，有人迫切地询问，想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金也淘。他的同事、故交，还有儿时同学，都在微博里出现，在几乎所有人的印象中，他都是那个爱唱歌、篮球打得很好、性格幽默的山东男孩。

过去10年里，因为工作，他去过非洲无数次。可这一次，他把生命留在了那里。

2012年，毕业不久的金也淘被公司派往南苏丹，为了“走出去”的项目。

金也淘对非洲的第一印象是：原始、落后、蛮荒、充满战乱。

到达南苏丹的第一天，金也淘就听说隔壁院子的一位保安在前一晚被枪杀。听到消息时，“有点快崩溃了”。他的两位领导打赌，说他肯定在这里待不了三个月。

第一次从南苏丹回国，金也淘患上疟疾。热带病门诊没有病房，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体温从38度一直涨到了近41度。前后折腾十天，他才康复。

病情耽误了项目，等到痊愈，他一下子想起了很有可能还可往前推进的项目，觉得痛苦，但只能选择性遗忘。三个多星期后，他又回到南苏丹。

这一待，就是4年。

中航官方视频里的金也淘，他2012年开始驻南苏丹。（中航官方微信公众号截图/图）

南苏丹2011年刚宣告独立，首都朱巴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一个不足40平方米的板房房间，既是金也淘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

在非洲开拓项目的过程和疟疾肆虐的生活环境一样艰难。

在他接受公司内部刊物的采访中，能够看出他为项目所花费的苦心：“非洲的大型政府项目推动速度缓慢，政府内部关系非常复杂；一般来说，从有项目线索，到谈判、签订MOU、邀请业主参观、合同签订到最后的融资生效，最短也要一到两年的时候……”

离开南苏丹时，非洲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非洲，非洲之于他，意味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管理混乱的政府、贫穷但乐观享受生活的老百姓，充满商机。

离开时，他也带走了那把日夜陪伴他的吉他。

和他关系要好的同事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年大家开他玩笑，说他的吉他一弹起来，整个南苏丹的中国姑娘都跑到他院子里听歌了。

他爱Beyond乐队的歌，也爱陈奕迅，虽然广东话并不标准，但歌喉依然好听。拿手的曲目是《不再犹豫》。

结束常驻，回到北京后，远在非洲的项目却没有结束。金也淘的同事记得，他每年还是会有小半年时间在非洲出差。

这次出差，便是前往肯尼亚、乌干达、加蓬，执行职业教育项目。

这是金也淘一直负责的项目，目的是服务于当地青年的职业技能提升。中航国际官方信息的披露显示，该项目已在相关国家开展青年培训累计超过2万人次。前述同事回忆，肯尼亚青年人失业率为东非最高（世界银行报告显示，2016年数据约为17.2%），金也淘的这个项目，就是在肯尼亚推广职业教育，使年轻人有一技之长，解决就业问题。

“年轻人会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他会克服各种困难把项目做好。”这位同事说道。

根据中航国际的官方数据，仅2018年，金也淘累计出差超过50次，达到260天，足迹遍布三十多个国家。

2018年7月，中航国际联合肯尼亚教育部举办第五届非洲职业技能挑战赛，金也淘在开幕仪式上致辞。（中航官方微信公众号截图/图）

2018年5月5日那天，是金也淘的生日。他在朋友圈里晒了一张他和生日蛋糕的合照，趴在蛋糕旁的他，带着庆生的面具，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配文里写道，“好久没在国内过生日了，幸福”。

他们的逝去牵动了一些经历相似者的内心。

“他们都大不了我几岁，我们有着大体相似的教育经历，在校期间读着枯燥的专业，毕业工作后待遇一般，还得把情怀当饭吃，经常出差，而且是经常去艰苦地区出长差。”有从事相似行业的陌生人在微博上感慨，“希望老天保佑这些拿情怀建设祖国干实事的年轻人，愿幸运之神眷顾他们”。

假如幸运之神眷顾了ET302航班，浙江某高校新闻系大四学生小陈（化名）应该正在内罗毕的网红酒店长颈鹿庄园里拍照。2月26日，她在微博上贴出了自己的一晚酒店订单，订单上还有长颈鹿出现在餐桌旁的照片。

那条微博中，她还晒出自己的机票行程单。按照行程单，她3月9日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在埃塞俄比亚的博莱国际机场转机，再前往肯尼亚，并将于3月16日返程。

3月11日，这条微博下多了过千条留言，人们呼唤：“回来吧，不要玩了！”

（南方周末编辑杨嘉敏对本文亦有贡献）